会议室里，赵子珊从窗户向外看去，四野的云压得很低，酒店甬道两边的街灯氤氲在雨雾之中，风急雨大，看上去像一个又一个变了形的鸡蛋黄。
密密的雨丝像在眼前架起一道幕布，赵子珊盯着那道幕布看，看着看着，竟看到了当年穿着学士服参加毕业典礼的自己。
那是学校的大礼堂，按照惯例，当校长宣布授予护理专业学位的时候，他们要全体起立，呼喊一句口号。赵子珊清楚地记得，护理系届届相传的口号是“健康所系，性命相托”。
八个字响彻礼堂上空，也喊得所有人热血澎湃，心思细腻，感情丰富的，甚至已经低下头，用手指去擦眼角的热泪。
赵子珊就是怀揣着这样的信念开始她的职业生涯的。
她对每一位护理过的病人都竭尽热忱，尽职尽责。按照常理推想，在医院工作，应该是见惯了生死，练就出一副“硬心肠”，但每一次病人处于弥留之际，需要做最后一次抢救时，她都忍不住掉眼泪。
每一次抢救成功，病人转危为安之后，她都有一种跟死神掰赢了手腕的畅快和自豪。
连赵子珊自己都觉得难以想象，有一天她居然会这样恨一个人，恨到只想让他死，最好死得连一块骨头、一撮灰也不剩……
***
在迎接雷艺和吴优上岛之前，赵子珊特意去买了一把匕首。她还做了一点加工，让刀尖和刀刃更锋利一些，甚至连刀子从哪里扎进去，都做好了规划。
不能让他即刻死亡，要让他体会一下那种生命慢慢流逝，自己又无能为力，连声音都发不出的痛苦，要让他在死之前的每一秒都受尽折磨。
那天，她就是带着这把匕首出现在吴优的房间的。
但是，刚一进门她就愣住了，那个叫沈彤的伴娘呆立在原地，她再往地下一看，吴优躺在那里，浑身是血，显然已经断了气。
她立刻反锁了门，门锁发出的咔嗒声让沈彤浑身一震，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，噔噔噔，踉踉跄跄地连退了好几步。
赵子珊一把抓住她的肩膀，使劲摇了两下，看着她眼睛里迷蒙的雾气消失，回过神来。
“我……我杀人了……他……”沈彤头皮发炸，上下牙关猛磕，话说得磕磕巴巴。
“你听我说，回宴会厅去，就说你发现了尸体。别慌，剩下的事情交给我。明白了吗？”赵子珊钳住她的肩膀，死死盯着她的眼睛。
沈彤机械地点了点头。
赵子珊打开门，放她离开，然后转身冷冷地看着地上的吴优。
她从口袋里掏出青城大学的校徽，想了想，放在了吴优口袋的边缘处，然后捡起了地上带血的刀，装进了事先准备好的袋子里。
……
后面的事情都按照她原本的计划进行。
袋子脱手掉进海里，听不到声音。汹涌的波涛之下，甚至连属于它溅起的水花都被掩盖住了，消失得无声无息。
赵子珊站在海边，心情居然出奇的平静。
在吴优的尸体旁边放上校徽，这原本就是她计划当中的重要一环。目的就是引导警方去查吴优当年在青城大学曾经犯下的罪恶。现在阴差阳错之下，沈彤抢先做了她想做的事，但她还是决定，由她来承担一切的惩罚。
循着青城大学这条线索找到程楠，再从程楠查到她，对警方来说，应该就是顺藤摸瓜，探囊取物一般的容易吧。
为儿子报了仇，这世上也没有什么让她再逗留下去的理由。
赵子珊曾经想过主动自首，但她很快就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。她需要有一段调查的时间，让整件事发酵，关注的人越多越好，这样，当她揭发吴优当年恶行的时候才能有更多的人知道，警示的效果才最好。
她不怕死，想到可以在另一个世界和丈夫、儿子团聚，对她来说简直是一件最幸福，最值得期待的事了。但她不能白白的死，她必须要让自己的死发挥出最大的价值。
赵子珊的嘴角居然泛起一丝苦涩的笑。
她想起了她曾经有过的无数个愿望：
读书时，期望考上理想的大学。
上大学后，希望能获得好的工作机会，实现人生价值。
工作后，又希望觅得良人，与他一生幸福美满。
结婚后，希望能和爱人有一个聪明健康的孩子，一家三口，天伦之乐。
有了孩子之后，期待他长大成人，在自己和丈夫的护航之下，飞向他自己的精彩人生。
……
然而现在，她的愿望居然只有一个：能把杀死吴优的罪名扛在自己身上，让那个姑娘获得重新再活一次的机会，因为她还年轻，一切都来得及。
赵子珊站在海边，抬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空。
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老天，请老天看得明白，所有的决定都是她心甘情愿做的，有什么后果，都让她来承担。
***
赵子珊叹息一声。
这梦呓般轻轻的一声，在一片死寂的会议室里，像是投进了一颗小小的石子，搅动着空气泛起微微涟漪。
人是多么卑微的动物啊！
连同愿望都被现实逼的一寸寸地退让，越来越卑微。但老天的残忍之处在于，他甚至让你连卑微的机会都没有。
赵子珊的眼睛有点儿干涩，她轻轻闭上双目，两滴泪水顺着眼角攀过脸庞，缓缓落下。视线一片模糊之中，沈彤的脸竟然意外地清晰起来。
赵子珊没想到，这个姑娘会在案发后第二天一大早，竟然以那样一副冷静又倔强的姿态，出现在了她的办公室里。
***
这也是第一次，赵子珊仔细地打量这个新娘的妹妹：的确是个漂亮的女孩子。她感觉自己之前的猜测应该不差，这个女孩动手杀了吴优，很可能是因为感情纠葛。
这种姐妹俩爱上同一个人的狗血故事并不鲜见。
赵子珊抬起头，目光平静地和沈彤的触碰了一下，可能因为紧张，沈彤脸上的肌肉有点儿僵硬，但她的表情依然倨傲，死死地盯着她看，眼神没有一点儿回避和躲闪，反而有满满的敌意和戒备。
两人就那样沉默地对峙了几秒，最后还是赵子珊打破了沉默。
她往椅背上一靠，向着沈彤轻轻勾了勾唇角：
“沈小姐，你来找我，有什么事吗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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